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彼岸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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你若永远地走向彼岸,便随时都在它的光照之中。——题记
一
“我来求你帮帮忙。你看看,我这孙女,造孽啊!”老婆婆一把掀起孙女的衣服,露出大半个后背,横七竖八的骨头盘踞在背上,仿佛要把这个十多岁的小姑娘紧紧包裹起来。2014年秋天,一个平常的日子,在我的办公室,就这样和多骨女孩相遇。
老婆婆告诉我,孙女从八岁起,手、脚、腰、背、头部直至全身莫名其妙地长骨头,六年来,这些疯长的骨头渐渐锁住了她的关节,不能坐下,直着腿走路,连上厕所都只能站着解决。这是什么怪病?听老婆婆絮絮叨叨地说完,我浑身毛骨悚然。
“她倒好,不焦不愁的,病成这个样子了,硬是还要坚持读书。”老婆婆边说边抹眼泪。小姑娘面无表情,眼睛一动不动地看着窗外,仿佛她奶奶在说一件跟自己没有关系的事情。
二
我的心突然跳了几下。这小姑娘,倒像我小时候。家里穷,没钱供我读书,我偏想读。爷爷厚着脸皮去求学校校长,“田里谷子收了就卖来交学费。”爷爷跟校长打包票。书,倒是勉强读下去了,可谷子卖了家里闹饥荒,爷爷只好又去别人家借谷子,“明年谷子收了就还。”爷爷跟人家承诺。就这样年复一年。
读书是儿时的一个梦想,还有一个梦想是会飞,也许是武侠小说看多了的缘故。家里的院墙,山坡上的乱石堆,学校门前的梯田,都是练习飞翔的理想场所。助跑,加速,起跳,腾空而起,感受风划过脸颊的快意,当然,落在地上的痛感更真实。但这真实,抵挡不了狂热的幻想所带来的痴迷。是不是从那时起,就有一种偏执在心中滋生?不仅滋生,而且蔓延?
不知道为什么会有那样强烈的冲动想去帮助她。可心里也在打退堂鼓,记者所谓“无冕之王”,不过是拔高的标榜,当不得真,仅有手中的笔和相机,又能做些什么?但我能拒绝这祖孙俩吗?诚如当年我读书时的校长,他忍心拒绝我的爷爷?诚如当年为了会飞,就害怕过摔倒?我不敢跟老婆婆和小姑娘承诺些什么,但一个声音告诉我,尽力而为吧。
三
在媒体朋友的帮助下,多骨女孩的报道出来以后,社会反响很强烈。通过各种渠道小姑娘获得的捐款有差不多30万。后来,小姑娘到上海同济医院检查治疗。
半个多月后,小姑娘从上海回家,我随媒体去看望她。她站在院子里,大声喊着“叔叔”,脸上满是笑容。她指着屋里的东西给我们介绍,“这是我在医院里好心人送我的玩具、书包,每天都有不认识的人来给我捐款。还有一个阿姨天天过来陪我聊天。”小姑娘的话一下子多起来。
我既替她高兴,又感到难过。高兴的是,她毕竟知道了自己得的是什么病,看到一丝希望。难过的是,上海的专家在电话里告诉我,小姑娘患的是全世界罕见病“石人症”,这种病发展到最后,疯长的骨头会把全身紧紧包裹,人就像石头一样,不能动弹半分,治好的希望几乎为零。我不知道,这次确诊对于她而言,意味着什么?是生的机遇,还是死的判决?生命的终结诚然可哀,但最令人绝望的,是希望彼岸的消失。
四
想起1996年的夏天,异常炎热。我参加完中考回来,常坐在家后面的山坡上,一个人发呆。地里的苞谷疯长,挂满玉米棒子。如果没有考中学校,以后,我就年复一年和这些玉米棒子打交道?爷爷已经打算,让我学使牛犁田耕地,准备接他庄稼人的衣钵。想要继续读书的愿望强烈到无以复加。第一次知道,痛苦是什么滋味,那是超越了贫寒和饥饿的折磨。以至于现在想起来,心里还有那种空空荡荡的感觉。
后来如愿进入师范读书。再后来分配到学校当老师,那年17岁。
教书那时,明知道学生们不愿意练字,偏要求每天必须写一篇钢笔字,他们就写简单到极致的“一二三四”、“甲乙丙丁”、“上下左右”来糊弄我。明明是自己喜欢《唱得响亮》这首歌,喜欢在“我的梦想,闪耀着彩色的光,张开翅膀,飞到想去的地方;我的梦想,伴随笑容而坚强……”中臆想,偏要把它作为班歌,要求学生们每天上课前必须齐唱一遍,以至于有学生说听到这首歌就想呕吐。不得不说,这都是我的偏执所致吧。
五
因缘巧合,2007年的夏天,竟然成了一名记者。这一干,就是十年。虽然没有国家新闻出版总署颁发的记者证,也没有资格去考取,但并不妨碍我这个货真价实的“冒牌记者”,在888平方公里的橙乡大地上,写我所写,摄我所摄。沿着这条路走下去,不求走到彼岸,倒也偏执地不弃不离,乐其所乐。
可是,在参与多骨女孩报道的过程中,我产生了深深的迷茫和宿命感,汇聚过往的种种经历,竟然对某种无可抗拒的力量感到可怕,如临深渊,如涉阔海。曾经以为,记者应当可以改变些什么。碰得头青脸肿之后才发现,深渊阔海,依然如故。回过头看,应是从那时起,自己的偏执,开始一步步、一点点改变,直至土崩瓦解。
之后很长一段时间,心里空空荡荡,一如当年中考后坐在山坡上的感受。空荡的心里慢慢琢磨出一些东西,一字一句地说给自己听:记者,应当保持一个适当的距离,冷静客观地观察这个社会并记录之。不应狂热和偏执,那样容易迷失自我,得不偿失。就像此岸和彼岸,可以从此岸无限眺望,可以从此岸走向彼岸,但不可以走到彼岸。走到,就是终结,未必圆满。而在此岸和彼岸之间,拯救是精神的恒途。
也许,离开,换条路,重新启程,未尝是一件坏事。
六
儿时,拿着一本破旧不堪的西游记,从右到左竖排的繁体字,没有标点符号,三分读七分猜,倒也囫囵吞了枣。每晚守在收音机旁,沉浸在三国演义的跌宕起伏中,关羽温酒斩华雄,张飞长板桥一声断喝,赵子龙单骑救主......但我偏执地以为,这些英雄人物都比不上上天入地、一个筋斗十万八千里的孙悟空。崇拜偶像最直接的方式就是模仿。不过,任我如何练习,终究也还是没有圆了会飞的梦想。倒是家里的院墙,早已拆掉,山坡上的乱石堆里,树已成林,儿时的学校,变了民房。回过头看,在儿时有限的物质世界里,走向精神天堂的路,精彩而美好。
前些日子,曾经的学生们请我吃饭。他们中有的还在读书,有的当了教师,有的进入单位上班亦或自己创业。席间,谈起那时的读书生活,他们竟对每天唱班歌、练习写字这些情景记忆犹新。已为人师的学生告诉我,那时每天练字对她帮助很大,至今受益匪浅。是吗?我心里残存的偏执深深地向她鞠了一躬,表达感谢。
多骨女孩考入职校,就读计算机专业,已有两年多时间。渐渐也就少了联系。被死神笼罩的她,会否终究明白,身体的限制并不能阻止对彼岸的无限眺望,你若永远地走向它,便随时都在它的光照之中。
七
师范同学微信群里,有细心的同学整理出了一份颇具历史意义的资料,其中,有关于我的:
学号:82号;座右铭:时间会改变一切。
我不禁问自己,在这漫长的岁月里,时间会改变一切吗?是时间改变了我,还是我怠慢了光阴?
但我终究知道,在有限的时间里,无限的彼岸,永远无法到达。因为彼岸不是一处空间,不是一种物质性存在,而是道路,是深渊阔海,是拯救,是改变,是精神的恒途,是生的美好,是死的意义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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